粵語片世代|粵語片解海外華人鄉愁
現今世代,就算人在異地,都可以用科技去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以往人在異鄉,是難以有機會與親朋好友見面,而偶爾的思鄉愁緒就是通過看粵語片去紓解。導演楊紫燁編輯的《昨日的影 今日的光──粵語片劇照風華半世紀》,是用了紀錄片形式去描繪出曾坐落美國三藩市華埠的世界戲院。紀錄片中的戲院於1949年開業,在50、60年代上映過許多叫好叫座的粵語片,並發行到美洲各地,及保存了珍貴拷貝。戲院於1995年結業,留下約3000幀大堂劇照,楊導演從中選出400多幀,紀錄陪伴幾代華人的戲院和粵語片,是有怎樣去慰藉當時華人的鄉愁。
「大堆頭」劇照 人人有糧出
此書的責任編輯鄭傳鍏指五六十年代的大堂劇照可分兩種,一種帶出人物衝突或關係,突顯片中有哪些明星和大場面,如《雷雨》劇照的前景有李小龍和李清二人,身後宅邸就隱現張瑛的側影。《射雕英雄傳》劇照中,飾演郭靖的曹達華一口咬住大蝮蛇,用這經典情節吸引書迷進場。在未有電視和網絡的年代,這些劇照就似定格的預告片。另一種則走熱鬧的「大堆頭」路線,如《家春秋》系列中《家》的劇照,有近20名演員簇擁着病榻上由盧敦飾演的高老太爺。有份參演《家春秋》系列的阮兆輝在書中提到箇中原因,指當時有不成文規矩,領日薪的演員如沒拍戲就沒片酬,有善心的導演在開工前讓全體演員拍劇照,縱然演員在這場戲出現未必合理,但旨在證明他們有開工,可以出糧。他又憶述拍照時每人都要保持一秒不動,身體都僵硬了,所以行內稱作「硬照」。
早期劇照擺拍為主
羅卡撰文形容,這批五十年代的舊片劇照因是擺姿勢拍攝,別有表情戲味。雖然沒有荷李活黑白片的技術條件,但勝在「幀幀有戲」,以演員陣容、感人情節或故事類型作招徠。楊紫燁最欣賞劇照人物的神采,如《空谷蘭》劇照的梅綺裂眥嚼齒,已知戲中她會對白燕百般刁難,「雖然是擺拍,但電影就是要戲劇化。劇照好吸引,我好欣賞,看多少次都不悶」。鄭傳鍏說《父母心》的群戲劇照雖是擺拍,但用現代眼光回看依然舒坦自然,眾人性格也躍然紙上。五十年代因相機未夠先進,怕干擾拍攝和現場收音,導演會特意安排布景,讓演員重演。鄭傳鍏說:「像《父母心》那幀,是真的有這一幕的,但鏡頭擺位就未必和電影一樣。五十年代的燈光打得較講究,如群戲場面,要拍得人人臉容清晰尤為難得。六十年代開始,見到技術進步了,像胡楓、曾江演出的劇照,大機會是在拍攝或排演時同步拍下。」書中載錄劇照師徐堂訪談,說到在片場首要是認住男女主角,以及邊拍劇照邊避開取景器和路軌,以免入鏡。
另外,那些繪有特效的武俠片和神怪片劇照,在今天看來饒富趣味,主角運功時掌風凌厲,如龍蛇飛動,滿天法寶。楊紫燁笑指那都是在「騙」喜愛特效的年輕人購票,因電影特效由人手逐格繪到菲林上,以24格為一秒,頂多只能有一、兩分鐘。但這類劇照就讓人滿心期待,以為整齣戲都在刀來劍往。而且,畫師在35毫米的菲林上只能添上簡單線條,故劇照所見的特效其實比進場看的更豐富細膩。
逛戲院大堂如同逛畫廊
劇照通常會曬成8吋×10吋,一套12張或8張,釘在戲院大堂櫥窗內,人們就像逛畫廊般梭巡其中。呂大樂在書中寫道以前戲院是重要公共場所,每星期他都會「逛」戲院大堂,看新劇照中的主角造型和重要場面,期待「下期上映」、「不日公映」。一眾小孩對着劇照七嘴八舌。世界戲院最後一任負責人、楊紫燁丈夫任國光認為,劇照是電影精華(the best from movie),可與其他宣傳品相輔相成,例如以前在大堂免費派發、載列下期電影故事大綱和人物的本事。賣座電影如《細路祥》,更有為入場觀眾印製的特刊。即使後期出現海報,劇照也未被取代,「海報是可以到處張貼的,但一定要有照片給人看,不能夠走進戲院空蕩蕩」。鄭傳鍏慨嘆八十年代迷你戲院流行以後,劇照就買少見少,戲院也沒那麼耐逛。
韓戰期間美對華禁運 片商轉買粵語片
粵語片得以漂洋過海,乃至令華埠戲院成為粵語片寶庫,是時代使然。以世界戲院為例,它在1949年於三藩市開業,最初放映中國電影如《一江春水向東流》、《深閨怨》。但1950年韓戰爆發,美國禁運中國電影,片商只能買到於英國殖民地香港製作的作品。之後雖有放寬,但六十年代末因文革開展,影響中國影業,片源復依賴香港。從書中敘述和楊紫燁的紀錄片《聲光轉逝》都可見到,粵語片陪伴數代美籍華人成長。有早年到舊金山的華工,因1882年至1943年實施的《排華法案》,未能接家眷赴美團聚,及後又因中國政局動盪未能回國,最終成為「單身漢社會」一員,他們不諳英語,一直留在華埠,藉粵語片慰解心靈、尋根懷鄉。另有一批華人落地生根,周末帶子女去看粵語片,讓他們認識中文、學習倫理和價值觀。這些華人觀眾主要來自台山,慣聽粵語,書中所載的世界戲院片目有九成均是粵語片,另有一成是在香港配上粵語的國語片拷貝,以迎合北美、南美等地的華埠觀眾。
《黃飛鴻》系列、苦情片賣座
功夫片《黃飛鴻》系列在華埠是票房保證,他除暴安良、伸張正義,深得當地華人喜愛,令他們尋得身分認同和民族自豪,一掃在異地謀生的冤屈,而黃飛鴻徒弟梁寬的鬼馬調皮,亦讓華人小朋友看得投入過癮。少年時舉家移居美國的前財政司長曾俊華在書中寫出華裔心聲,指老一輩美籍華人主要從事服務業,沒有能代表族群的公眾人物,年輕人也缺乏可仰望的英雄。這些電影為美國華裔包括他自己,提供了引以為榮的榜樣。楊紫燁說多數華人在洗衣館、餐館工作或縫衣,生活艱苦,看到圍繞中下階層的苦情電影,共鳴會油然而生。任劍輝、白雪仙、芳艷芬的粵劇戲曲片一直大賣,「因為婦女們車衣聽收音機,就是聽這些粵曲,去看戲等於去看偶像。粵劇都好多悲情,讓她們大哭一場就舒服了」。六十年代的呂奇、蕭芳芳,則吸引到另一班年輕觀眾。任國光說起:「當年那邊十多二十歲的女生,見到銀幕上陳寶珠、蕭芳芳穿戴得和自己一樣,很認同。」
八十年代,觀眾出現斷層,世界戲院念及老觀眾,就增設票價相宜的慈善早場,每天播放一齣經典粵語片,每10日一個循環。戲院變成這班華人的聚腳場所,任國光說:「每天都有幾十至一百人,他們都看過好多遍,記得劇情。戲中人哭,他們又哭。有的吃完早餐來,有的買包豬腸粉進去,有的請我吃白糖糕。有的走來聽支歌就去飲茶,好似社區中心一樣。」老人家當然各有心頭好,他唯有視乎菲林保存狀况,盡量配合放映。
保留舊片拷貝 華埠影院成粵語片寶藏
任國光指播放舊片的慈善早場,當年全北美只有世界戲院在做,因為許多戲院經易手多次,菲林已遺失破損。世界戲院一直由華人經營,他笑說「華人好節儉,樣樣都要保留」,加上三藩市氣溫適中,菲林、劇照、海報等都能妥善保存,書中劇照亦是前人惠澤。世界戲院藏有如此多片目,因為它在五十年代起已是北美影片發行商,曾把華語片帶到多倫多、紐約、三藩市、沙加緬度等地,甚至遠及古巴、巴西。「當時所有華埠都有華語戲院,所以市場穩定。各華埠的華人都渴望看到華語電影,他們離鄉別井,看到電影就回想以前在香港或中國大陸的生活,是精神食糧。」世界戲院由學者和醫生等青年創辦,不僅有一般的生意盤算,也想推廣中華文化,任國光形容有少許統戰意味。所以,他們引進了許多不算賣座、香港左派影業代表「長鳳新」(長城、鳳凰和拍粵語片的新聯)的出品,或是中聯傳統嚴肅、講家庭倫理的「正氣」電影。不過,觀眾始終鍾情粵劇戲曲片,「『長鳳新』那些進步、現代的電影就覺格格不入。他們看來看去都是梁醒波、新馬仔的粵劇。反而(長鳳新)在巴西或古巴就有市場」。
世界戲院曾於八十年代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電影回顧專題借出多套難得一見的舊片拷貝。至1995年結業時,約有600部粵語片由香港電影資料館接收,當中包括《兒女經》、《一板之隔》等孤本。鄭傳鍏說:「自此,資料館開始去找那些曾在三藩市或其他美國城市開戲院的華人,問他們會否有保留拷貝,這是因為有世界戲院開風氣之先。」三藩市華埠共有7家戲院,以世界戲院留下的藏品最為豐碩。至2000年,全美的唐人街戲院均告結業。
任國光說他在1985年接手戲院時,劇照都完好存放在原裝的防潮信封中,信封面寫有片名、演員等資料,卻並非按年份擺放,而是依賣座程度,再按片名筆畫,「較常重映、受歡迎的放前面,易找一點」。他們把3000多幀劇照運回香港整理,發現部分片目劇照或散佚、或錯放信封,要從頭核對,歷時3年,楊紫燁說這出書過程比拍紀錄片更漫長。現在,書中劇照真身都在M+,她期待日後可供研究者借閱觀賞。她自己就保留了一張釘孔處處的《福至心靈》劇照,「被不停釘上佈告板,多次重映,證明好受歡迎」。雖然現在要找劇照複本或網上版本並不難,但她一心結集成書,認為是讓人回顧這段集體回憶的最佳方式。
文˙ 梁雅婷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