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樂章｜爵士結他手癌後重生 音樂x正念 助人自助回饋社會 培訓新晉音樂人
【明報專訊】爵士結他手張駿豪（Teriver）是少數立足國際的香港音樂人，現年39歲的他留美10多年，與衆多樂手同場競技，練就一身好本領；回港後自組樂團R.O.O.T，曾與知名藝人如謝安琪、衛蘭等合作，事業順暢之際，卻患上末期肺癌，死生一線，由頂端墮入低谷。大病過後撿回一命，張駿豪像變了一個人，搬入離島勤練瑜伽，作息規律戒掉陋習；事業重心開始轉變，以前重視音樂會的藝術程度，現在思考如何透過音樂助人自助，走入社區，培訓新秀。哭笑之間，生命才會跌宕生姿，患病於他是得是失？恐怕難以一句說清。
爵士述心迹 紐約追夢
記者正在苦練爵士結他，愛其自由自在疆域無限，於是問張駿豪是否一樣，性格帶點叛逆不愛跟傳統，他肯定地回答「無錯」。他憶起中學時愛問東問西，不被主流教育接受，差點被老師趕出校。「也許當年比較憤世，老師跳過運算步驟，直接在黑板寫上答案，我會質疑『你都計唔到，點解要我計？』，與老師關係不好。」
這個「憤青」遇上爵士樂，終能一抒己見。一戰期間，美國黑人士兵遠赴歐洲戰場，有些人帶着粗陋的樂器，在戰火中吹起自由之聲，一解苦悶，延續奴隸祖輩對自由的渴求。正因如此，爵士樂核心不離即興演奏，注重靈感與創意。張駿豪醉心其中，後來遠赴美國攻讀音樂，在同輩港人中少之又少，但他毫無掙扎，因爲終於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當時知名學府柏克萊音樂學院取錄了他，但他選擇北得州大學，除了因為該校悠久的爵士傳統，也愛得州的空無一物。「大學城什麼也沒有。香港太多雜務纏繞，我想閉關專心練結他。」學業結束後，他一鼓作氣，義無反顧奔赴紐約——爵士盛行的音樂大熔爐。
電影《大亨小傳》帶觀眾回到1920年代，隨爵士樂跳進「紐約夢」。百年後的紐約依然夢幻，世界頂尖樂手齊聚一堂，撞出激烈火花，是天堂也是地獄。「你去得紐約發展，一係好有錢，一係好鍾意音樂。」張駿豪游走不同酒吧，取各家之長，不經不覺間自己的聲音更多元，回歸爵士樂時得心應手。可是，人才多競爭自然多，待遇隨之下降，自費辦表演往往蝕本收場。「當時有個笑話，大鑊啦，呢個月好多自己show（表演）啊！」
除了財政困難，生活瑣事也是無形枷鎖，每日生存都是挑戰。他回想冰天雪地下，推着載有擴音器和結他的車子穿梭雪地，然後走入沒有電梯、惡名昭彰的紐約地鐵；獨自面對一切，難免情緒不好借酒消愁。經歷有好有壞，但他無悔年輕闖蕩一番，「如果有穩定工作我不會這樣做」。
患癌改心態 瑜伽調節身心靈
2015年回港後，張駿豪出唱片、組樂隊、四出巡演，事業如日中天，但天意偏偏弄人，2020年確診末期肺癌。前一刻身壯力健，下一刻被判死刑，他說大腦一片空白，數日之後終於反應過來，哭了一場，馬上尋醫問道。病情來勢洶洶，不容他猶豫，而且情况複雜，癌細胞擴散至淋巴，醫生們的診斷有分歧，無從入手。
命運自有安排，他輾轉認識了一位肺癌專家，參加中大的臨牀計劃，試用美國新藥，不用自掏腰包購買昂貴標靶藥，但化療時吃盡苦頭，各種副作用紛紛而至。「試過40℃高燒、全身抽筋麻痹動不了、出紅疹、滿口痱滋開不到口……番茄湯如譚仔米線的特辣湯底，一喝就痛，只能用飲管喝營養奶吊命。」情况持續數周，可幸新藥奏效，罹疾至今已存活4年，他說已是奇蹟，不作多想。
「四仔」去清邁 地獄笑話闖難關
從鬼門關折返人間，張駿豪像變了一個人，搬入空氣清新的坪洲，學習瑜伽和冥想，自己身心最重要。以前偶有思考生死，但從未想過死神會隨時叩門；年輕總是行色匆匆，生怕錯過鍛煉機會，患病後反思，發現當年掙的錢微不足道，不如好好休息，做自己想做的事。「例如我為省時省錢常吃外賣或不新鮮食物，長期飲食不定時，時間似乎多了，但身體、情緒每况愈下，反而不利大局（big picture）。」
張駿豪情况好轉後認識了一群經歷相近的同路人，當初以為年輕癌友十分稀有，誰知為數不少，彼此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自稱「四仔」，比起四期癌症病人簡單又親切。某次聚會，眾人即興計劃了一趟清邁之旅，趁精力尚可瀟灑出走，邀請了YouTube頻道Mill MILK把旅行經歷剪輯成紀錄片。他們個個貪玩十分投契，愛拿生死開玩笑，說着常人不敢接口的地獄笑話，「記得用泰文說『我哋嘅器官捐唔到』，me die die」。
影片發布後迴響甚多，留言區彷彿成了集體療傷區。「有很多病人、家屬分享抗癌經過，街上也有路人跟我分享經歷。我認為呢件事有影響力，所以決定出書，除了記錄難得的旅行，也能延續意義，再想想我們有什麽可以做。」華人社會多忌諱生死，偏偏人人都要面對，不能倖免，避談問題不會消失，與人相處反而多了根刺。張駿豪打趣道：「生老病死，人人都會，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no big deal！」笑着笑着，反而更易放下，開開心心打場風流波。若由病人做起，以譏諷筆觸訴說生命的無奈與荒誕，其他人跟着笑，也不會覺得「政治不正確」。
人生本是不斷的悲喜劇，哭之笑之，相濡以沫，如最上乘的悲劇，不求賺人熱淚，而是把滿腔悲情泯於坦然一笑。張駿豪在書中寫道，病後的幾年最開心，如獲第二生命。他開始理解什麼是真正的快樂：不是外在物質和名利，只要回應和滋潤內心聲音，自然滿足愉悅。「四仔」罹癌雖然不幸，但他們同時學懂寶貴一課，少了執著，捉緊現在；深知時間有限，不想自怨自艾，但求活得精彩。
音樂x正念 共融活動回饋社會
張駿豪現在吃藥控制病情，每3個月檢查一次，初時戰戰兢兢，後來覺得「是但啦」，心態豁達多了。他說以前注重職業發展，重視表演的藝術程度，現在多想社會意義。記者好奇，這轉變與患病有關嗎？張駿豪馬上點頭，「絕對有絕對有」。兩個標準無分對錯，只是人生階段不同，着眼點隨之改變。「現在希望多了解社會不同群體的需要，希望能帶音樂的美好給他們。」
疫情時，張駿豪結合爵士樂與正念活動如茶藝、禪繞畫、瑜伽等，助人放鬆解壓。近年坊間的正念活動漸多，他就轉型辦共融活動。他曾策劃名為「Sunrise for All」的音樂藝術展覽，癌症患者、聽障人士、匡智學生皆在受邀之列。參加者撥開布幕進入暗黑會場，看到不同顏色的梳化、繩結，盡頭是長長的投影屏，日出緩緩升起，如長夜盡頭看到微光。簡單的裝置藝術配合柔和音樂，會震動的發光蛋將音頻化成觸覺和視覺，提醒參加者專注當下。他最難忘學生放鬆隨興，沒有想像中的失控吵鬧。「事後回想，可能舒適的空間對學生來說已是極大幫助，他們放膽表達意見，聽到喜歡的音樂會哼出旋律。這引起我反思：若改善學習環境，對他們來說可能已經好好多。」
他笑言病後學懂放手，退後一步，除了體力不足應付繁忙工作，也希望覓得更適合的人負責共融活動，慶幸身邊人有心有力一起打拼。今年是他的「休息年」（music break），閒時學編程，他說人工智能未來定必盛行，一定要騰出時間鑽研。若能自由掌控日新月異的音樂工具，創作出的音樂會更有個性和活力。每個時代都有獨特的創作工具，就看樂手能否靈活運用，創造屬於自己的聲音，這個想法帶出他另一個計劃——「440音樂訓練課程」。
邀海內外好手推爵士樂
除了社區活動，張駿豪近年致力推廣爵士樂和培訓新進音樂人。瞬．樂團由他一手創辦，招募爵士樂手與古典樂家一起玩音樂，作社區巡演和導賞。「開拓觀衆群很重要，可能某日你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聽到我們演出，由此接觸爵士樂。」
張駿豪的公司「滴．音樂」去年舉辦「440第一季音樂訓練課程」，20多名學員除了樂手，也有現役混音師，全因他察覺到後疫情時代的音樂生態完全改變了：以往樂手常去錄音室，如今在家錄音開始普及，美國歌手Billie Eilish 2019年推出的大碟全部歌曲在家錄製。新一代音樂人不僅要懂得彈奏樂器，更要活用科技。「舉例以前學Logic Pro（作曲軟件）不是必須，現在一定要懂音樂製作，如編曲、錄音、混音等。」他邀請多位海內外知名音樂人傳授心得，如方大同的製作人張德銘、台灣監製陳君豪等，分享創作想法和過程。「每個時代也有不同情况，不能完全照抄，最重要學懂思維方式。」
至於課程的閉幕音樂會，美國樂團Snarky Puppy的全能樂手Justin Stanton、曾獲格林美獎提名的Becca Stevens等都會赴約，與香港代表隊「jam吓歌」，包括爵士好手張貝芝、朱肇階等。準備過程固然是上佳學習機會，看重量級樂手如何處理同樣歌曲，汲取靈感，張駿豪也希望連繫海外與本地樂手，若日後再度攜手演出，為樂壇帶來新碰撞更是美好。
訪問尾聲，記者拿出Pat Metheny的樂譜請教張駿豪，他一見雙眼發光，隨手彈出記者苦練良久的樂句，即使之後有事做，也不忘指點迷津，「發燒友」神情表露無遺。記者想起訪問途中一句話，「我諗我鍾意爵士樂都係一個偏門嘅人」，於是追問爵士樂於他有何意義？張駿豪回應，是喘息與表達個性的空間，也是不斷尋找和認識自己的藝術媒介。音樂路上尋尋覓覓，發掘獨一無二的聲音，不經不覺走了很遠，兜兜轉轉也找回自己，用樂韻說說旅途所感，音符勝過萬語千言，悲喜辛酸填滿生命樂章，真好。
440第一季音樂會：Overtones & Undertones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8月16至17日，周五、六
時間：晚上8:00
文˙ 周淑樺
{ 圖 } 黃志東、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王翠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