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傭訴鄉愁|圖文集訴說離鄉居港經歷 冀破成見 展現傭工身分以外其他專長


【明報專訊】假日走在旺角或者中環街道,總會看到一群家務傭工在打包紙皮箱,三兩下手勢就將膠紙黏好,如此駕輕就熟,可以想像他們來港多年,心裏多麼惦記家鄉。在菲律賓,那大個包裹叫「balikbayan box(回家的箱子)」。一群居港家傭藉他們創作的詩句和相片寄意,盡收思鄉之情於一個印有「Ingat」膠帶的另類balikbayan box中,他們在這紙盒擺放了什麼?

Khristel拍攝其菲律賓裔僱主抱着女兒的相片(左圖),與友人Zam只能用FaceTime跟生病女兒通話的相片(右圖),對比居港菲傭與菲裔家庭享受天倫之樂的異同。(受訪者提供)

「Ingat」指照顧自己 封面取材回家紙箱

打開紙盒,是今年1月出版的中英語雙譯香港家務移民工圖文書集Ingat: an Anthology of Works by Migrant Domestic Creatives in Hong Kong,收錄菲傭、印傭等的圖文作品,封面以balikbayan box的概念設計。記者訪問了3名有份參與其中的創作者跟編輯,臨別時她們總愛以「Ingat」一詞代替「Goodbye」。「Ingat」解釋多樣,在菲律賓語中指「照顧好自己」,除了是家人對她們遠走他鄉的寄語,也包含她們每次寄包裹給家人的美好祝願;印尼語亦有這詞,指「記住」。

記者好奇balikbayan box裏面裝什麼,其中一名創作者Khristel Mae Dacanay Alterado說:「會放朱古力、午餐肉等等,因為這些在香港買便宜一點,在菲律賓卻是奢侈品」,她想跟在菲律賓的家人分享她在香港享受的一切。

至於Khristel藏在書集裏的是她拍的5張相片。Khristel談及攝影,講得起勁,說她於2017年買下第一部相機,也是至今唯一一部。她初時只愛拍攝大自然、建築和死物,至第三波新冠肺炎爆發時,她不幸染疫,留院醫治19日後,看待事物的角度大幅轉變,「我比以前更多觀察和注意別人的情緒」。

Khristel其中一組收錄於書集的相片名為「Untitled 無題」,原本是Khristel的作品系列A Tale of Two Filipinos 其中兩張,相片對比了兩對菲裔母女的相處情况。一張是Khristel拍攝其菲裔僱主抱着女兒的相片,另一張則是朋友Zam跟身在醫院的女兒視像通話,分別在於一對母女的距離觸手可及,另一對則只能隔着電話遙遙相望,兩者同樣表達舐犢之情。相片的色調看起來冰冷暗沉,但從兩名母親關顧的眼神能看出她們對女兒的愛,就如同Khristel對其家人的愛般。

圖文書集Ingat: An Anthology of Works By Migrant Domestic Creatives In Hong Kong的封面包裝模仿「balikbayan box(回家的箱子)」,將外傭的詩和攝影作品分成5個章節,除了講述外傭離鄉居港的經歷,也展現他們另外一面:不只會做家務,還愛藝文創作。(姚超雯攝)

菲國教英語薪低 為生活赴港

在Khristel的朋友圈子,Khristel是唯一單身者,她說在港當家傭的朋友大多結了婚,生了孩子,「當她們留自己的孩子在家,托親友看顧,她們仍要照顧別人的兒女」,這個情况對單親媽媽Zam來說尤其艱辛。Khristel記得Zam提過,因為無人可固定照顧Zam的兩個女兒,她們一直要搬家。無論是Khristel的經歷,還是她拍的照片,似乎都離不開「照顧」和「家庭」兩詞,這構成書集主題「Ingat」的意義。

據入境事務處統計,截至2023年年底,香港外籍家庭傭工有356,231人,其中近20萬人從菲律賓來港,佔所有外傭中的一半。Khristel說,她不少菲律賓同鄉為養活家人,孤身來港做家務傭工。

37歲英語教學學士畢業的Khristel夢想是到加拿大生活,「我當時認為去加拿大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經過香港(獲得簽證)」。Khristel原本在菲律賓一所私立學校教英文,2011年她決定獨赴香港做家庭傭工時,身邊人大為詫異,問她為何放棄教席,到香港做家傭。她告訴記者:「你知道嗎?我們在菲律賓並不富裕,我是家中長女,雖然我的父母沒有迫我,但我覺得有義務要回報他們,照顧我的弟妹。」

Khristel依稀記得2008年她在菲律賓學校教書的月薪為6000菲律賓披索(約港幣800元),她賺到的錢都用來供弟妹讀書和應付家庭開支,光是生活已很吃力,更別說有閒錢到處遊玩,「菲律賓很大,但去好地方都需要錢,例如公園和名勝,要付入場費。但這裏(香港)就不一定(要付費才能享受娛樂)」。財政窘困以外,Khristel的工作也很困身,「我需要做很多paper work(文書工作),整所學校只有我一個英文老師,(獨自)教大約200人,很多測驗考試,還要舉辦學校活動」。雖然Khristel享受教學,但為了更好的生活,她還是離鄉別井到香港。

Khristel曾有個交往逾10年的男友,分手後Khristel傷心欲絕,開始參加不同活動,接觸到透過攝影為女性充權的非牟利機構Lensational,從攝影中學習自我療癒,學會自愛。(姚超雯攝)

寫詩記防疫歲月 最辛苦「無喘息空間」

Maria Nemy Lou Rocio於2017年來港做家傭,原因跟大部分菲律賓同鄉一樣,「為了我的家庭有一個更好的將來」。Maria原本在菲律賓做小生意,她與丈夫一直想有一間自己一手一腳搭建的房子,但在菲律賓賺到的錢遠遠不夠他們實現夢想。

Maria試過長近5年沒回鄉休假,疫情期間更是經歷了難熬的日子,讓她感到辛苦的不是工作壓力,而是香港沒有空間讓她喘息,促成她寫下其中一首收錄在書集的詩《Once Upon a Time 從前》:

Maria最難忘的是她與團隊在香港大學進行編輯會議,將所有詩和相片打印出來貼在牆上,為它們按「Ingat」一詞象徵的不同意義分類。(受訪者提供)

Once upon a time,

This empty space was filled

By chorus of laughters and

Endless stories, real and surreal

Where happiness was uncuffed

By distance, nor isolation, nor a cloth

When freedom was within our grasp

And each tomorrow was certain

When silence meant solace

And the night, a prelude to comfort

Now the deafening muteness echoes

Only memories of undaunted yesterday

Once upon a time,

Once

upon

a time.

2021年建移民工寫作平台

Maria說新冠疫情期間,社交距離措施如限聚令迫使她留在家裏,不能外出與朋友相聚,「我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我想在假期做的事被拒(withhold)」。詩中特別提到沒有隔離,解開了「快樂」的手銬,自由觸手可及,因為疫情期間,人們被口罩遮蓋笑容,去餐廳吃飯被玻璃分隔,快樂不再。

她笑言新冠疫情是她寫詩的高峰期(peak),因為寫詩是她抒發情緒的途徑,「抒發我被限制外出(的無奈),我渴望自由,我想要一個安全的空間表達感受」。因此,她在2021年與友人成立了香港移民工寫作平台Migrant Writers of Hong Kong。

Maria

嘆耕耘無人知 曾自卑瞞工作

Maria認為部分僱主只視家傭為「工人」,沒當她們是家庭的一份子,於是她又寫了一首詩《Sacrifice 犧牲》。詩中提到外傭日復日耕耘,僱主卻無動於中,無視她們的存在和努力,也不理會她們的絕望,「Where landlords knew very little of it/ They are but blindfolded to my existence/ Neither do they care with my silent battles/ Nor they have felt my forlorn heart」。

她說她初任家傭,難取得僱主信任,甚至感覺僱主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她努力良久才能跟僱主有效溝通。

Maria坦言她初來港時,會向朋友隱瞞其外傭身分,現在她從工作找到自己的價值,為其工作感到驕傲。她希望透過外傭寫的詩和攝影作品告訴大眾他們在傭工身分外,還有其他專長,「我們不只是家傭,我們不只是清潔廁所的人」。

2021年Maria認識了社區藝術教育實驗平台be/longing聯合創辦人Christine Vicera ,並告訴Christine她想出版作品選集的計劃。在Christine的幫助下,Maria與其他移民工創作團體,包括透過攝影為女性充權的非牟利組織Lensational合作出書,Christine主要負責編輯工作。

菲裔的Christine是香港永久性居民,她知道不少外傭來港的時間比她長,但受入境條例限制,居港7年也不能成為永久居民。她雖沒這煩惱,卻面對身分認同問題:「有時我覺得不被港人接納,有時則不被菲律賓人接納。」Christine說文字和相片無分種族、國籍,能連結所有人,她希望讀者持開放的心閱讀作品集記錄的故事,「我認為讓香港變好的是這裏的人,包括家傭,不是特定一個群體,而是所有人一起構成香港社會」。

Christine

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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