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2022。足球書寫】足球旅行達人李文雋走訪拉美 以足球為介入點 結合親身探訪和現場經驗 多角度認識世界

【明報專訊】今屆世界盃,你撐邊隊?或如資深球迷馬嶽教授那樣,未開波已覺心很累?問問1998年開始看世界盃的足球旅行作者阿大(李文雋),他對賽事背後的黑暗操作痛罵一番後,仍說今屆會支持愛隊阿根廷。他在拉丁美洲展開長達1年的旅程,既到訪球會也融入當地人家中,聆聽巴西人對成為主辦國的既愛且恨、阿根廷朋友為球會奉獻而不仇視宿敵、智利有個巴勒斯坦球會遙距撐同鄉,親眼看足球與當地歷史文化、平民生活、身分認同交織的複雜,「足球與社會的聯繫是大過一種運動、大過90分鐘裏誰贏誰輸」。

 {足球旅行達人}李文雋(受訪者提供)
 同是球王,馬勒當拿與美斯常被拿來比較,年少離鄉到歐洲發展的美斯總被批評對國家隊的貢獻不及馬勒當拿。(受訪者提供)
巴西世界盃主場館門票昂貴,平民負擔不起,阿大(上排左一)更享受在場外的Fan Fest派對與巴西人同樂。(受訪者提供)
在智利的巴勒斯坦僑民球會柏利斯天奴曾以巴勒斯坦地圖設計球衣的「1」字,後被智利足協禁用,但球迷們仍十分喜愛這件11號球衣。(受訪者提供)

忠粉全屋無紅色

周二阿根廷對戰沙特阿拉伯,問阿大是否已安排好日程,他說「梗係啦!」笑笑補充,「咁我都係電視機前面睇啫,都唔難安排嘅」。他撐美斯,「因為是美斯最後一屆,我好想佢攞到」。攞唔到會很失落嗎?「你知唔知上年美斯終於幫阿根廷在美洲國家盃拿到冠軍,我跟女友一起看電視,睇到吹完場雞,真的贏了時,我喊!唔係垂淚,係嗚嗚嗚地喊,因為我很為他高興啊。女友還安慰我,她應該都有點震驚。」想起來我的問題「感動位係咩?」有點過於冷淡,幸好他沒介意:「因為他之前3屆大賽決賽都輸,那樣一個天才努力多年,一路都(與冠軍)失諸交臂,你一路支持他,好想他可以得到。」

馬勒當拿名言「球不沾污」

踏上美斯的成長地羅沙尼奧(Rosario)時,他當然興奮,在比爾沙球場(Estadio Marcelo A. Bielsa)摸着草地,想像這是小美斯闖蕩江湖的起點;在球會建築長廊經過獎盃櫃與簽名球衣,又幻想那長桌與椅子也許是小球員專心聽取戰術的地方。但他的旅程遠不止朝聖,與很多香港人一樣,他本來對拉丁美洲國家的一切都很陌生,然後他帶着許多問題,親身到當地找答案,其中一個問題是,為何馬勒當拿是神,而美斯不是?他到訪保加區,走出充滿文青氣息的大街,跟從在拉美旅行的原則,由當地友人帶路分辨安全與危險的街區,去看遊客區外的酸臭與擠迫,理解馬勒當拿曾效力的小保加球會背後代表的低下階層生活環境。他描繪一幅又一幅呈現當地氣息的風情畫,又寫到阿根廷的歷史與足球的關係、馬勒當拿如何在軍政府鼓吹的民族主義下造神,其崛起又如何與該國文化中崇尚如小飛俠那樣的「Pibe」,一個長不大的叛逆盤球者完美結合。

他感受到阿根廷人對足球的瘋狂,一場他撲不到門票的「阿根廷打吡」小保加對河床賽事,與當地人在家中觀看,突然比賽中止,竟是狂熱球迷在充氣通道用胡椒水向河床球員施襲。但塞翁失馬,他卻再次由朋友帶路去看另一場波,競賽會大戰獨立隊,見識到球迷的另一種愛。「這個朋友是由香港人介紹的,他喜歡競賽會,說很感恩他的人生是競賽會給他的,老婆也是球迷,身邊所有朋友都是。」甚至開電腦程式公司,也是為義助1999年宣布破產的球會寫網頁,後來已壯大為有百名員工的公司。「他們面試員工第一句就問人是什麼球迷。最正是他的家,全是競賽會的代表色藍色和白色,除了垃圾桶是獨立隊的紅色。他是幾好的榜樣,全情投入又不傷害他人。」

阿大把這些故事寫進新書腳下魔法系列《叛逆拉美》與《覺醒南美》兩本書中,他的腳步遍及巴西、烏拉圭、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巴拿馬、秘魯、玻利維亞、阿根廷、智利,而他亦曾著《足球旅行歐洲地圖》,到過逾60個國家旅行。讀着新書,有時會感到他書寫的其實是各種關於國家、身分、人性的命題,只是名字叫足球,還是撰序文的馬嶽形容得貼切:「我看到本書每一處都是足球,又每一處都超越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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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人睇波又愛又恨

翻到巴西一章,阿大說很適合與今屆世界盃對照着看。巴西2014年主辦世界盃,就是他成行的一年。「大家都覺得巴西個個都踢波,但一個社會無可能個個都鍾意足球,我跟兩個當地醫生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對於足球是又愛又恨,一方面覺得它是代表自己國家一個很好的象徵,都想自己國家可以威威,但對於國家點為之好,是有很多反思在其中。」原本只認識首都巴西利亞、聖保羅、里約熱內盧的他,選擇去到亞馬遜森林中央的城市瑪瑙斯(Manaus),開始思考巴西的歷史,如何在擺脫淪為殖民地的過去後,透過足球建立巴西人的身分,但足壇在近代深陷貪腐泥沼,贏得主辦國後大興土木,漠視民生,觸發萬人示威,在瑪瑙斯亦有興建只舉辦4場賽事的「大白象」球場。「但在不公義的事情中,他們又不能夠完全杯葛,睇波時都會很投入,這些矛盾是很真實的。不在睇波mode時,就會覺得其實唔贏都好吖,我問他(當地人)『你想唔想贏?』他說想巴西贏世界盃,不過是非主辦國的時候,不想令他們不認同的政策或政治人物得益。」

阿大提起馬勒當拿的名言「球不沾污」(la pelota no se mancha),「足球本身沒有善惡,不過它可以令人有很多情緒、可以聚眾,在世界不同地方就會有不同的人去享受或利用它」。「從巴西的故事就看到,搞世界盃不是所有人開心睇完便算,而是影響生活,過程中犧牲了誰、誰人又從中得益,今屆世界盃也可以有這些思考,這些事唔係足球,就係政治,就係國際關係,就係貪污。」

他近來才與朋友討論睇波心理,笑言「睇波如果唔take side唔開心㗎喎,欣賞角度呀?唔係嗰回事囉。我對朋友說football is about passion,他說不是,足球是看分析的,是很不同的取態,我就說如果唔係(關乎熱誠)點呀?『佢入咗波,幾好吖、幾靚吖』,邊好玩啫係咪?」不過巴西人就示範分得開對足球的愛,不等於對主辦方的愛。

對於國家隊的愛,阿大自言算不上專情:「初初睇世界盃,是我成長到某一個年紀見個個人都睇,覺得呢件事好勁,就一齊睇。」他亦喜歡過巴西,然而很短暫。「巴西對我來說好似太甜太膩,只可以說屬性合不來,可能我本身個人有些『憂鬱底』,你個人太sunshine,我覺得又唔係好夾。後來我是喜歡荷蘭的,那種全能足球、十上十落(戰術),理念上好正,我喜歡崇尚自由、在思想上有突破這些元素,再加上荷蘭始終奪不到世界盃,有少少悲情,我就鍾意呢啲。」至於為何喜歡他形容總有點孤芳自賞的阿根廷?他愈說愈投入:「我估都係因為美斯,他入不到球你會為他好焦急,或者贏了與他一起開心,你同佢開心過一次,然後就累積了一些感情,慢慢經歷過不同的人和事,就會知道能否擦出愛火……」他在視像通話中突然察覺說得太浪漫,笑道要開擴音,免得女友誤會。

做外展社工 見證生命故事

不是威水時才愛,就算不完美也愛。他難忘2011年歐洲旅行時啟發他在睇波以外深入了解更多。「有些是家庭傳承下來的,我會問當地人,究竟帶着什麼心態個個禮拜去支持一些好『雞』的球會?他們就說,只要佢贏一場,我都好開心,預佢輸啦,無所謂㗎,佢降班我又陪佢降班,升班又陪佢升班,這又是另一種趣味。」

他說自己的旅行方式,人人都可以做到;起行前蒐集當地資料,看看相關的足球歷史,發掘有趣之處,就到當地印證是否屬實。讀書時不難發現,阿大對用足球改善社區的計劃亦特別有興趣,這與他擔任社工超過10年的經驗有關。聽他說外展工作的動人之處,會明白更多他所喜歡的也許不只悲情。「我覺得有機會去聆聽別人的生命故事,是很幸運的事,可以學習到一些謙卑、對人有多些體諒,因為每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都有想做好但做不到的時候,這份工是與人同行,自己繼續去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聽到年輕人面嗰浸係吸毒、黑社會、打交,但底嗰浸的孤獨,他們好難才可以說出來。有些人擁有我自己都很羨慕的特質,只是環境對他不利,如有人在髮型屋一路做,工時很長,很認真去看如何剪好一個頭,身邊的朋友繼續出來行,他卻堅持去找他的身分,後來也成為我的髮型師。也有索K索得好勁的年輕人好鍾意跑長跑,我好憎但陪他練,跟他一起跑10K的比賽,一齊衝過終點。」

但生命的路很長,他自身亦有陷入黑暗時。2014年的拉美之行原是寫作計劃一部分,但直至現在才成書,他說是喊住寫。「呢3年咁難捱,有很多社會的轉變令人好沮喪,唔會話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或念頭,就可以一直在不同階段奉行,尤其這3年無力感是前所未有的,是乜都唔想做、乜都覺得無意義的狀態。」

智利有個巴勒斯坦球會

他透過書寫重新發現旅行的意義。在智利,他拜訪一個很特別的球會。「當地有一些僑民的球會,我們會理所當然地想,拉丁美洲就是原住民、歐洲白人,沒多思考它的人口構成,但原來有隊球隊是巴勒斯坦人的球會,才知智利是在中東以外擁有許多的巴勒斯坦人口。」柏利斯天奴(Palestino)創立於1920年,他問智利人也對其不太熟悉,到訪有點簡陋的球會球場,播着中東音樂。他道明想邀請球會受訪的來意,得到職員應允可擇日再訪,了解到當初阿拉伯移民為改善族群形象建立球會,舉辦活動之餘亦創下亮麗成績,曾在聯賽奪冠。球會曾以巴勒斯坦地圖製作球衣、在加沙被襲時主場下半旗、球迷又曾在洲際賽事南美球會盃製作巨型巴勒斯坦國旗,在國際社會控訴不公義。「沒想過僑民組織不是在商業,而在牽動人心的運動上都可影響國際或本身的故鄉。」

而在旅行中看不見的風景,卻是他心中足球的典範。「有兩件事是我想尋找但找不到的,一個是『馬勒當拿教』,另一個是哥連泰斯民主(Democracia Corinthiana)的相關人事。」一代球星蘇古迪斯在1970年代末加盟球會哥連泰斯後,在軍政府的獨裁統治背景下,推動球會民主式管治,包括讓球員討論出賽陣容乃至膳食的權益,又成立讀書會。蘇古迪斯亦發表過演說支持修憲直選,可惜這個光輝時期已隨時間被抹去痕迹。

美洲國家各有各的路,他寫智利聖地牙哥3支勁旅各代表不同階層,突顯當地貧富懸殊的問題,而2019年因地鐵車票加價引發的大規模示威中,4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各穿上3隊及國家隊球衣即興合照,成為大和解的標誌畫面。抗議帶動的改變會是如何,仍待下半場見分曉。「這是我想在書中注入的小小想法,阿根廷捱得過、烏拉圭捱得過、巴西捱得過……過到唔一定即刻好,但是要守在最難的時刻,最重要是人們所相信的價值觀仍在,不要去質疑那價值觀,繼續在不同崗位做些事,而這些事可能不會直接撼動到什麼,但繼續讓信念被別人見到,才會慢慢出現轉變。」

巴西24號球衣之謎

阿大說睇波充滿甜酸苦辣,「由一些很離身的社會事情,以至很個人的價值追尋,到簡單純粹的情感連繫都有」,保留一點浪漫悲情,但不盲目。有個小細節,觀眾看世界盃賽事時可以留意。他在巴西遇上其中一個友善的沙發主Luis是變裝皇后,帶他參與聖保羅LGBTQ大巡遊,不過Luis對足球一點興趣都沒有,巴西主流球壇亦充滿恐同氣氛,在當地動物遊戲中,24號代表的鹿被視為同性戀象徵,所以24號球衣是個禁忌,通常會編給幾乎不會上陣的三號門將。今屆巴西隊上陣時,不妨看看有沒有穿24號球衣的球員身影?

文˙ 曾曉玲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