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邨生活館展出街坊藏品 85歲婆婆珍藏家婆茶葉甕 堅守一個承諾

【明報專訊】戴着常在老一輩手腕上看到的翡翠玉鐲,那雙滿是皺摺的手把玩着一個迷你黃色罐狀物體,上面有個別緻的小蜜蜂圖案,像個中看不中用的蜜糖罐,問她那是什麼,口罩下的85歲的黎金妹藏不住眼神中的笑意,說那是她奶奶(家婆)用來裝茶葉的瓷甕,完好保留至今30多年,即使奶奶不在了,她自己也添了媳婦,媳婦想要那個瓷甕,她也堅決不讓,只為兌現跟奶奶「有你(黎金妹)在一天,不要扔掉,也不要傳給別人」的承諾。

家/婆/舊/物/

借出珍寶 生活館展示

黎金妹隨丈夫一家住華富(二)邨30多年,家中藏了許多奶奶的「寶」,奶奶去世了,華富邨也重建在即,她也不再「收收埋埋」,把寶物全都展出於華富邨生活館中。驟眼看有紫砂茶壺、暖水壺、茶葉甕、茶杯、花瓶和擂茶缽,其中一個買了30多年的玻璃膽保溫瓶更是全新沒用過,也許是固有印象中老一輩十分節儉,便認為金妹家中不該出現「沒用的東西」,一時詫異,問她:「買回來就這樣放着不用?」好答:「對啊!無用過!」記者這番提問倒顯得大驚小怪。本以為她純粹是找不着用處才拿出來獻寶,誰知展品件件都離不開她跟奶奶的日常,便聽她娓娓道來她跟奶奶的相處點滴。

85歲的黎金妹守護家婆留下的茶葉甕逾30年,不愛喝茶的她卻早已視它為掌上明珠。(鄧宗弘攝)

眾多寶物中,金妹只鍾情於那個茶葉甕,原因簡單而真實,「它好袖珍,很可愛,又不佔地方」,她邊看着掌中之物,一層層的像一座塔,隨即憶起家鄉肇慶的「番塔」,原來中秋節時肇慶人會用磚頭、石塊和瓦片堆砌「番塔」,並在村落的大空地上燃燒,訪問當日剛好過了中秋節,想來金妹大概在思鄉吧。她說這個茶葉甕是「奶奶的寶貝」,奶奶喜歡用它裝貴價茶葉,她依稀記得以前買茶葉是以「錢」計,一錢約3.125克,當時大約70元一両(即十錢)茶葉,不過她感覺多說無益,像是現在沒人能懂她似的。她曾跟媳婦提起舊時如何買茶葉,媳婦反問她什麼是一錢兩錢,她只能比喻「好像買黃金一樣」。

三/代/婆/媳/

小小瓷甕 視如珍寶

問那個茶葉甕的歷史,金妹不知道它的由來,只說是奶奶託付給她的,「她(奶奶)跟我說錢可以扔,這個不要扔」,苦口婆心叮嚀金妹茶葉甕有何珍貴,是懷舊而現在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泥黃色的光面,除了印有蜜蜂圖案,還寫着「honey miel」字樣,二詞同樣解作蜜糖,「honey」是英文,「miel」卻是法文,具有西洋色彩,算是很摩登,讓人不解懷舊之處,金妹只道是奶奶告訴她,「這是很久以前製造的陶瓷,扔到地上也不會爛」,感慨以前的東西耐用,現在的東西反而「好化學,好易爛」。沒實測過茶葉甕會否摔破,但看它保存多年仍完好無缺,它不止是金妹奶奶的寶貝,也是金妹的「掌上明珠」,不容許任何人「橫刀奪愛」。

(鄧宗弘攝)

茶葉甕精巧玲瓏,在金妹家中人見人愛,她說她的兒女都很喜歡這個瓷甕,小兒媳望見也感新奇,問金妹:「幾得意喎!你在哪裏買到這麼古老的東西?」金妹告訴她那是奶奶的東西,從金妹踏進華富邨姜氏家門的那時起早已存在。兒媳主動向她要茶葉甕,金妹直言:「你要來幹什麼?有我在一天,你都不能拿走。」金妹自己不愛喝茶,她留着茶葉甕也只是放着,拿出來展覽也是擺着,送給媳婦豈不是一舉兩得,搞好婆媳關係,又能「得物有所用」。金妹卻奉奶奶的話為鐵律,奶奶是這般說的:「有你一天,也不要傳去下一代,如果你去世了,你就可以傳給其他人了。」奶奶人不在了,金妹仍銘記她的說話。

銀/髮/智/慧/

不敢不聽老人言

這麼看來,金妹十分敬重她的奶奶,彼此相處融洽,沒有婆媳糾紛。金妹忍不住笑:「我哋做人新抱邊敢出聲?唔敢駁嘴㗎,佢講咩你咪聽囉。」她開始細數奶奶在世時要遵守的繁文縟節。那時她要「三跪九叩」,新婚初時每個早晨都要穿著裙褂上香、斟茶和遞水,奶奶說三,她不敢說二,「這個儀式要做到我生第一個小孩為止」。大時大節拜神要「拜四角」,奶奶告訴她這樣做能保平安,吃飯時筷子一定要放在筷子托上,不能放在碗上。從鄉下遠嫁而來的金妹坦言她的原生家庭沒那麼多規矩,那時候守諸多禮節令她覺得很辛苦:「做足囉,度度鄉下(習俗)不同。」心裏覺得苦,卻從沒厭棄婆家,有外人以丈夫的姓氏開玩笑,說「你先生姓姜,咪無人『姓』?」,暗諷她夫家規矩多多「無人性」,金妹隨即拿出氣勢反駁:「不是沒人姓,只是少人姓。」大抵在她心中,婆家再多的規矩也有它存在的道理,正所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話說金妹的二兒子少時曾感冒久咳不癒,看幾次醫生也未康復,奶奶說要冲「陳年舊酒的茶」給兒子喝,兒子喝到「硬梆梆帶點酒味的東西」感奇怪,原來是奶奶用酒蒸煮後,放到鍋裏慢慢烘乾的飯焦,再用飯焦冲茶,據說飯焦茶能暖胃驅寒,「有什麼頭暈身㷫都會冲嚟飲」,金妹起初半信半疑,但見兒子喝下後有奇效,也不禁嘆服老人的智慧。

華/富/點/滴/

騎樓上喝茶看車

從茶葉甕到飯焦茶,金妹的奶奶似乎對「茶」甚有研究。「她每個早上都會冲一壺茶」,尤其酷愛龍眼杞子茶,而那冲泡龍眼杞子茶用的茶葉以前正正放在黃色塔罐狀茶葉甕裏。是什麼貴價茶葉如此矜貴,要另外放一些在那麼嬌小的瓷甕中?金妹說她也不知道,「奶奶都是自己買茶葉自己冲」,從不將泡龍眼杞子茶這項任務假手於人。奶奶與世長辭時已年逾八旬,但她那時仍十分眼利,「她還能穿針引線,我們也穿不到!」自己用針線縫補衣服,不知是否杞子護眼明目的功效了得。奶奶連去酒樓飲茶也會自備茶葉,金妹記得以前去華富邨嘉豪酒家飲茶,有善心伙計欲幫忙:「婆婆,我們幫你冲泡吧!」奶奶信不過別人冲茶的手法而拒絕,說「你們直接把茶葉丟進去加水」,不會先用沸水浸泡茶葉,倒走茶湯後再冲,讓茶香不能滲出來。奶奶獨有泡茶的竅門,金妹和她幾個兒媳都學不來,「看着她(奶奶)把水倒了又倒,倒了再倒」。

明愛香港仔社區中心在華富邨內設「華富邨生活館」,展出居民心中最有意義的生活小物。(鄧宗弘攝)

金妹說她不太喜歡喝茶,因為茶的咖啡因提神,使她難以入眠,而且茶味太濃,「我覺得好難飲」,但奶奶冲出來的茶是「甘甘甜甜」的。她們一家住在華翠樓,從騎樓遠眺是私人屋苑置富花園。平日得閒沒事幹,奶奶總愛擔張櫈出騎樓,拿上一壺龍眼杞子茶和一罐酒浸棗子,邊吃邊喝,數着街上車輛,不時問金妹幾句:「這幾輛車載的是什麼人?那是什麼車?」金妹便解釋:「小的是叫van仔,大的叫巴士。」奶奶好奇載的是否都是有錢人,金妹告訴她有錢人都自駕私家車外出。與奶奶並肩而坐,看着她日復日都喝龍眼杞子茶,就這樣愜意過了一日。

家翁家婆和老公早已不在人世,兒女長大各自成家, 金妹獨居華富邨十多年了,華富邨還有什麼是不變的嗎?「無喇,全部都無晒,無戲院,無銀行」,金妹說自己一個人很悶,但又不想跟兒女同住,「常聽到隔籬鄰舍的婆媳吵架,我不想這樣」。華富邨重建在即,金妹住的華翠樓是最後一期施工的,預期至少要2040年才入伙新屋。她說她現居單位前年曾經試過一整個月都沒廁所水,她要使用樓下公廁,對於新居,她只有一個微小又實際的願望:「一定要有穩定的廁所水!無水真係好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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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眾/交/流/

金妹的擂茶缽

阿楓是華富邨生活館的負責社工,平日街坊想要獻上家中寶物供展覽都會找他,這些寶物多數是壓箱底,久未使用卻又保存得不染一塵。金妹有一個從家鄉嫁到香港一直帶着的擂茶缽,她奶奶在生時也會用來擂米、黃豆、花生、芋頭等,做擂茶和芋頭糕。

 黎金妹拿出家婆留下的紫砂茶壺、暖水壺、茶葉甕、茶杯及花瓶等作展出。(鄧宗弘攝)

阿楓:這個擂茶缽有一則趣聞,它附上的荔枝樹木棍不是金妹的,是街坊May姐的,剛好金妹沒有擂茶棍便湊成一對展出。

記者:金妹你以前用的擂茶棍也是荔枝木製的嗎?

金妹:我們以前會用盲雞欓(即簕欓花椒),一定要用無毒、不會食壞人的樹枝。

記者:這個擂茶缽在哪裏買的?

金妹:這個擂茶缽是在我家鄉肇慶買的,香港買不到,在內地叫它做「擂盆」,我們習慣叫它「牙盆」,奶奶會用它把幾種豆擂在一起再炒,炒香煲糖水給我們吃,我的兒子從小吃到大,那個味道讓我想起兒時母親擂的甜湯。

記者:你的媳婦也懂得擂茶嗎?

金妹:她們曾用來擂糯米,但她們不喜歡這樣做,因為「擂」的工夫很累人,每次都弄得汗流浹背,所以她們習慣用攪拌機。

茶葉甕雖是金妹最愛的寶物,但隨她出嫁到香港的擂茶缽也充滿她與家婆的珍貴回憶。(鄧宗弘攝)

文˙ 姚超雯

{ 圖 } 鄧宗弘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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