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家為何物?兩組藝術家拾起四散細節 透視城市面貌 探索共居可能

【明報專訊】身處取名「常居」的異度空間,四處散落似曾相識的生活細節:回家路上的街燈、兩列車靠近的瞬間,觀者聯想起某一時間點、某件事、某個狀態的自己。置身離散時代,留下來的人怎樣體驗這個城市?「常居」為「不規則複數」展覽第二章,聯合策展人周麗珊闡述系列概念,參考彭麗君在《民現》一書提出的「共居」,「當身邊的人都走了,熟悉的環境、生活方式都變了的時候,我們還怎樣跟一些不熟悉的東西一起住?」有人說家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人;或許兩者並無衝突,因為家是時地人事掀起的悸動感覺。

1.兩組藝術家 透視城市面貌

「不規則複數」展覽採用雙人展的模式,「常居」一章展出林穎詩、黃加頌及 Benjamin Ryser兩組藝術家的創作。有別於第一章「棲居」與第三章「群居」,周麗珊笑言「常居組合」的作品以「炒埋一碟」方式展示,並無劃分各自的專區。這設計源於兩組藝術家觀察城市的方式,甚或納入作品的元素,有許多共通之處。譬如雙方均留意到路上街燈,各自用鏡頭拍下來;還有同樣以人為基點,從作品透視城市面貌。

因此策展人利用展品與光影,營造融為一體的空間,期望觀眾有種游走於城市的感覺。你可以沿着展區外圍行走,觀賞牆上的浮光樹影。當你站在角落,則可看穿整個空間,不同碎片浮游着、等候被拼湊成一座城市。若戴上耳機,黃加頌和 Benjamin Ryser《太陽下山後,可以帶我走一次你回家的路嗎?》(《太陽下山後》)的聲音作品會引導你穿梭於展場中心區域,看着照片與錄像,思緒和腳步隨之流動。

藝術家黃加頌在回家路上拍攝形態各異的街燈,展覽利用燈箱展示,配合另一藝術家林穎詩的錄像作品。(鍾林枝攝)

2. 戴上耳機 走一遍回家的路

兩組城市漫遊者長期蒐集個體對於城市的記憶,創作雖有相似,視角與節奏卻很不同。先由黃加頌和Benjamin Ryser說起,他倆近年遊居歐洲、香港和台灣,關注各地的離散群族,不過這次展出的作品,主角是留下來的人。2019年正值社會運動,黃加頌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香港,當時的缺席促成創作起點,「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是看不到。我覺得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缺失,就是我和這個城市的關係」。回港後,她想留下來陪伴這城市,「我感覺到2019年之後,大家都很受傷。在這個意義上, 我們只想了解什麼是最基本的日常生活」。

《太陽下山後》一作源於2020至2021年的大館藝術家駐場計劃,黃加頌和Benjamin陪伴7名友人歸家,沿途聆聽與家相關的故事。黃加頌並沒有為話題設限,朋友在路上隨意分享所思所想,「如果你成長在這個地方,其實沒有辦法避免、不討論某些事情。如果你成長在這個地方,你無法從記憶中撇除,所以它成為了你的一部分」。對話不止關於路途多遠,還有與家人的關係、自己的恐懼。有人說起2019年是如何走回家,整條街空無一人,店舖拉閘關門,只餘下路中心的示威者。

他倆以文字、照片和聲音重新詮釋朋友的故事,曾邀請大眾拿着製成的聲音影像圖書,親身走一次那些回家路。今次展覽中,旅途由城市實景改為展場的虛擬空間,觀眾戴上耳機,按自己的步伐走着,一併接收聽覺與視覺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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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後,可以帶我走一次你回家的路嗎?》,啟發自黃加頌和Benjamin Ryser 7位朋友的故事,以聲音結合影像呈現。(鍾林枝攝)

3. 流動的家

既然是2019年後的作品,創作是否有意記錄在那之後的生活面貌?「我不肯定自己會否劃分不同時期,如2019年、2014年,因為移民在香港一直是一個議題,我們都是移民的後代。」黃加頌的婆婆多年前從印度來港後扎根,自己從小看着朋友因移民而「消失」,作品雖挑選現今世代留下來的人,不過香港歷史上來來去去的人們又有多少?「即使你留在香港,如果祖父母或母親離開了,你與他們共存的家已經不在了,家的地標已經不在。這讓你感到(與家距離)很遠,甚至比移民日本更遠。」家不止是一個空間,移民也不止是時間線上空間的遷徙,或許是多重回憶與感覺疊加而成,一個更為流動的概念。

從黃加頌和Benjamin Ryser的作品,策展人周麗珊看出家的流動性,「當流動成為日常,我們還可怎樣透過追尋一些很小很小的回憶、歷史,讓大家嘗試捉住企緊的那片土地」。他們的新作《在我們每天經過的樹下》嘗試比對威尼斯和香港,以樹木的韌性與水的流動,探討扎根的概念。項目仍在進行,「常居」展覽展出香港部分,早前港人經歷世紀水災,與水城確有幾分相似。黃加頌問過當地人覺得威尼斯會否陸沉,「他們說:『是會陸沉,但我估應該不會。』他們有些很奇怪、很non-sense、完全不科學的信念」。答案讓黃加頌想起縱使處於惡劣環境,仍選擇留下或重返的人,心中必然存在某些信念,「我覺得大家和威尼斯人都差不多,你不相信它會陸沉」。

《在我們每天經過的樹下》為多媒體裝置作品,藝術家與留在香港的人對談,以此作詮釋扎根的主題。(鍾林枝攝)

4. 攝錄日常生活 發現觸動瞬間

聯合策展人謝琳禧說邀請這兩組藝術家參展時,發現他們是一動一靜的組合。黃加頌和Benjamin Ryser會主動聆聽別人故事,跟隨對方於城市空間移動;林穎詩則習慣佇立某處,靜待某事發生。謝琳禧形容林在城市的日常中等候着「奇觀」,即某個時刻突然發生的某件事。《你好,再會》為一段黑白錄像,記錄兩架港鐵列車向着相同方向行駛,時而靠近,時而離遠。謝琳禧詮釋:「港鐵(列車)在移動,好像是在跟隨它的節奏,但其實她是在等待這些郁動,好像窗框其實就是她的鏡頭。」林穎詩數件錄像作品坐落展場四角,策展者刻意如此擺放,呼應這位藝術家慣常與觀察對象保持距離。

《你好,再會》邀請觀眾凝視車窗外,兩列車相遇消失,漸近漸遠。(鍾林枝攝)
謝琳禧(鍾林枝攝)

藝術家習慣觀察周遭事物,林穎詩認為攝錄機是很好的工具,協助覺察自己在關注什麼。按下錄製鍵後,只需耐心等候,「等到攝影機停止(錄影)的時候,中間發生了些什麼,其實都是由世界、由環境去主導」。她選擇聚焦平常不過的畫面,如停駛的巴士(《離開時請隨手關燈》)、橋底釣魚之人(《看、看見》),當下並非為創作而拍攝,純粹想記錄生活中有趣的風景。有人向她分享展覽的觀後感,提到《你好,再會》中列車並行一幕,「其實他們一直覺得那一瞬間很impressive(印象深刻),但是無記錄下來。然後想不到會有一個人,真的把它記錄下來」。

《看、看見》為林穎詩2015年的錄像作品,以大屏幕播放橋底風景。(鍾林枝攝)

《回來時請把燈亮著》一作記錄街燈失靈的一瞬,同樣是觸動林穎詩的生活細節。當時居住地、工作場所,以至常逛地點都是舊屋邨或其周邊,她每晚途經被照亮的街道,發現街燈經常故障,吸引她注意,「好像這個城市會要求一些東西有用或者有效率,但是當一盞夜晚應該用作照明的街燈壞了,那個狀態我覺得很人性化」。生活上的小奇觀,化成藝術創作,雖然林穎詩有為作品賦予意義,不過她表示感受會隨時代、生活經歷而改變,「我自己很難定義作品想說什麼,但我可以分享那種記錄的衝動,還有再睇返時的感受」。

回來時請把燈亮著。》的主角為間歇失靈的街燈,7段錄像分別於舊式電視機放映。(鍾林枝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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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不規則複數 容納分歧

回到最初命題,留下來的人要如何在陌生的時代,與陌生的人事物共居?周麗珊用了「和而不同」這略嫌老套的詞語,形容「不規則複數」系列展覽想探討的生活狀態。這次展覽的呈現方式,也突顯兩組藝術家「和而不同」的狀態。林穎詩道出當中的「和」,在於她與黃加頌和Benjamin都是在記錄日常,而非大時代下的事物,「當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而我們那種記錄就好像創造一種『我怎樣去看我的生活』的主導權。」

即使立場與價值觀相近,你我看事情的方式仍可有很大分歧,這是「不規則複數」的含意。聽着《太陽下山後》游走展場,或許會覺得聲音不完全跟眼前展品匹配,周麗珊指這種感覺也與真實城市相符,「聽到有個人與你說話,但同時也會聽到其他人說話,這些都是我們想營造的感覺」。

問起策展過程的困難,周麗珊說最初會思考展覽想傳遞的感覺,開幕之後,有些觀眾以「唔舒服」來形容觀後感。有人覺得展覽呈現的城市很平靜,「Calm(平靜)是一個我沒有想過的字,但它可能也是我本身在想的」。周聯想起包括自己在內,留下來的人此刻對生活的感覺:「我會形容幾無起伏,不是無一些很觸動你的事情發生,而是你知道自己無太大能力去改變它,只能很calm地繼續坐車回家,繼續見吓間唔時返嚟的朋友,然後再看着他們走。」她把這種感覺,取名為「不舒服的calm」。

「常居」透過藝術家的鏡頭,陳列一道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觀,絕大部分展品不見人影。觀者是誰?「我們會覺得你就是那個人」,周麗珊說。家如果是一種感覺,是恐懼、不適嗎?還是温暖、有趣?由你定義。

周麗珊(鍾林枝攝)
黃加頌(受訪者提供)
Benjamin Ryser(受訪者提供)

不規則複數:常居

日期:即日至10月29日

時間︰中午12:00至晚上7:00

地點︰中環永和街23-29號俊和商業中心8樓WMA Space

網址:bit.ly/45EAPYF

備註:請提前預約

文˙ 朱令筠

{ 圖 } 鍾林枝、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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